南朝一代词帝江苏李煜:浪淘沙
著名词人,有风华绝代的布衣书生,也有温婉妩媚的淑女佳人;有经世治国的文臣宰相,也有驰骋疆场的百战神将,这些人几乎涵盖了两宋风流人物的各个阶层。
不过,我们加上接下来要介绍的这位词人,这个阶层体系才算完整。就身世来说,他应该是历史上地位最尊崇的词家。能比王侯将相更尊贵的,就只有一代君王了。历朝历代都出现过富有文学修养的帝王,而以词为最高成就的,就是宋初的南唐后主——李煜。
哪怕是一朵春花,一轮秋月,一座梧桐深院,都能触动李煜的心弦,化作一篇篇感人肺腑的辞章。比如一场暮春的寒雨,惊扰了他的清梦。梦里,他又回到了南唐的宫廷,似乎他还是那个安享荣华富贵的君王。但是醒来后,他才发现,原来那些美好都不会再回来了。于是他说: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暮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就是他的代表作之一《浪淘沙》。这位才子帝王,因为得天独厚的多样才华而青史留名,又因为亡国早逝的坎坷经历让人惋惜。就如古人所品评的:“做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
词境赏析
这首小词,仿佛是一支哀婉沉郁的悲歌。它的动人之处,在于对身边常见事物的描写中,孕育着灵魂深处的哀感。词人虽然写的是一己之命运,一国之追思,却具有浓郁强烈的感发人心的力量,能将个人的悲剧扩展到古今人类共同的感慨和悲哀。下面我们就来品读这首《浪淘沙》。
起首三句“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描述了词人在暮春的风雨天气里彻夜难眠的场景。珠帘外,雨声不绝,美好的春光即将逝去;珠帘内,晨寒沁骨,绸罗锦被也无法抵御。帘幕、罗衾,原本是奢华的用品,但是出现在风雨和寒冷的环境中,就显得格外孤寂和凄清,就像是身份贵重却被囚禁的词人一样。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原来,词人因为午夜梦回而难眠。他的梦境是美好的,让他暂时忘却自己是个客居异乡的亡国之君。即使这场梦太过短暂,他也贪恋那片刻的欢娱。梦的香甜,反衬的是词人在现实生活中痛苦和无助的处境。
上片采用倒叙手法,先写梦醒场景,再叙述梦中情事。这样的写法,既在开篇调动人的感官,真切地感受到词人清冷孤独的处境;也描绘出词人梦醒后对美梦无比留恋的情状,也就是“一晌贪欢”表达出的意味。
接下来,词人继续讲述梦醒后的感受:“独自暮凭栏,无限江山。”他说,独自一人千万不要去凭栏远眺啊,那会让人生出家国之思。词人身在宋朝,无论如何都是看不到自己的国和家的。这不仅是由于距离遥远,更重要的是南唐早已沦丧,茫茫天地根本寻不到他的江山。
由此我们可以推知,词人在梦中,一定是见到了曾经的雕栏玉砌、宫娥春殿,回到过去美好的君王生涯。因而他从梦中回到现实,重新面对国破家亡的痛苦,才会发出这句深沈悲怆的感慨。
“别时容易见时难。”词人感叹,当初仓皇辞庙、沦为臣俘,是多么轻易的事情,如今想要再回到南唐的宫殿、踏上南唐的国土,却是难于上青天。古诗词中,有许多类似的描写别离和相见的句子,比如“别日何易会日难”“相见时难别亦难”。这些句子,大多描写个人的悲欢离合,而词人的这句话,是一国之君与国家的别离,其境界更为深广,其情感也更为沉痛。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词人照应首句的暮春时节,再次表达对春光归去的叹惋。江水东流,春花凋零,春天也随之一同消逝。这些美好的事物,一刻也不停留地走向消亡,就像词人的生命老去了无法重来,词人的国家灭亡了无法再复兴。把过去和现在做比较,就像天上和人间那样的云泥之别!
词从下片开始,词人的眼光从身处的居室扩充到天下,在结句更扩展到天地宇宙,词作的情感也从个人扩展到全人类。因而,每一个读词的人,都能从中感受到沉郁的故国之思和生命之悲,这首词也具有了恒久的生命力。
词人背后的故事
后人研究李煜的词,喜欢根据他的生平,把其作品分为前后两个时期。早期的李煜,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却是才华横溢的一国之君,身边还有多才多艺的周后相伴。那时他的词作大多表现歌舞、宴会、情感等内容,文辞唯美柔靡,表现出江南宫廷奢华享乐的风流特质。典型的词句有“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玉楼春》),“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菩萨蛮》)
这些词很容易让人以为,李煜是个贪图享乐的昏君。其实不然,这种词风和当时词的产生环境有关。词本来就是在宴会上,由歌伎演唱的曲辞,像是宋初的欧阳修、晏殊等历史上的名臣,也都写过类似主题的词作。我们不能仅仅凭借这些词作,就判定一个人生命境界的高下。
从李煜的身世来说,他并非长子,原本和君位无缘,他更像是个天赋奇才的文艺青年,被命运意外地推上君主宝座的。李煜即位后,接手的已经是个国力衰弱的偏安小国,早已向宋朝称臣;而强大的北宋帝国,有着统一天下的雄心壮志。面对紧张的局势,李煜没有消沉,反而励精图治,以守为攻,拼尽全力抵御强大的宋军。
因而,李煜亡国不是个人的能力问题,而是历史的大势所趋。亡国后,李煜被俘送到北宋京城,从国君变成了“违命侯”,开始了形同囚徒的生活。在四十二岁生日那天,他不幸被赐死。而李煜生命中最杰出的作品,就是在这段凄苦而屈辱的岁月中完成的,《浪淘沙》就是其中的代表作之一。
人生的巨变,带给李煜巨大的创伤,也让他对人生无常有了更透彻的体悟。他的词作,不再去表现浮艳的风花雪月,而是成为寄托家国之痛、生命之悲的艺术载体。正所谓词穷而后工,是亡国的耻辱和命运的血泪,塑造了李煜生命的厚度和广度。因而《人间词话》评价他后期的词作:“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
后主词的可贵之处,还在于哀婉之中尚有一股雄浑壮阔的力量。李煜在词中多处提到水,并多作佳句,如《浪淘沙》中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以及“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等等。奔流不还的江水,充溢着他对故国的不舍和命运的叹息,其气象之恢宏、内涵之深广,在当时“花间派”为主流的词坛中是一大突破。
因而《人间词话》还认为:“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正是国家不幸词家幸,李煜以切身的亡国之悲,铸成沉雄奔放之笔力,为宋词的发展开创了新的境界。一代词帝,李煜当之无愧!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首千古绝唱,充满哀婉惆怅、繁华落尽后的悲鸣,抒发了李煜对国破家亡的无限悲哀与思念故国的绵绵悔怅。
从九五之尊到仓皇辞庙,他失去了江山国度,从“金炉次第添香兽”到“无言独上西楼”,他品尝了把酒当歌、软舞花香的苦果。后人也因此多厚崇其唯美词章而对其治国能力颇有微词。
一代君王千古词帝——南唐后主李煜的一生,真的那么不堪回首吗?
天教心愿与身违
李煜,是南唐中主李璟的第六子,儿时天资聪颖,深得宫眷爱宠;少时丰神俊朗,美男儿一个。
李煜本不该是帝王之命。第六子和长子隔着好几个呢,且李煜本人喜文才不喜武略,他遗传了父亲李璟的文艺才华,善诗词、工书画、通晓音律,对政事并不关心。
天意弄人。他的长兄弘翼猜忌心重、待人严苛,不受李璟待见,李璟曾立自己的弟弟李景遂为储君,李景遂固辞,李璟才将弘翼立为太子。但后来弘翼竟暗中派人把叔叔给毒死了,随后自己也病死了。
李煜其他兄长也都不幸夭折。李璟本来就比较喜欢李煜,这下好了,储君的位置,非李煜莫属了。但大臣钟谟支持李煜的弟弟李从善,他上书李璟,说李煜“器轻志放,无人君度”,意思是,李煜就是一个放浪形骸的文艺青年,毫无帝王的气度。
李璟不以为然,后终将李煜立为太子。公元961年,李璟去世,李煜即位。他并未对弟弟李从善有所猜忌,封从善为韩王、郑王,对他恩遇有加。
南唐中主李璟在周世宗柴荣时期就已自废国号,甘愿称臣,赵匡胤建立大宋时,继续向宋朝称臣,第二年,李璟命李煜在金陵监国,自己跑到南昌偏安,出现了一国两都的状况。
李从善后入宋被太祖扣下,李煜写信求太祖释放弟弟,未得允许,心中万分惦念。逢重阳日,李煜担心弟弟的身家安危,百感交集,写《却登高赋》感念:“空苍苍兮风凄凄,心踯躅兮泪涟洏。”
李煜阴差阳错、误作人主,从父亲手里继承的,又是一个江河日下的惨淡王国,面对北宋的强势陈兵,无论是家国命运还是历史定数,李煜要想从李璟手里盘活这半壁江山的政治遗产,实属不易。
李煜曾自号钟隐,又称钟峰隐者。对志在闲云野鹤的他而言,陶渊明的“悠然见南山”,才是他所追求的人生范式吧。
961年,李煜在《即位上宋太祖表中》中表述:“臣本于诸子,实愧非才,自出胶庠 ,心疏利禄。被父兄之荫育,乐日月以优游,思追巢、许之余尘。远慕夷、齐之高义……”
李煜曾作《浣溪沙》云:“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可以说是对自身命运的一种宿命审视,恰恰对应了清人袁枚的评价:“做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
但君王命薄、无力治国,但并非不善政仁爱。
励精图治 力争一搏
后蜀、南汉为十国中的两大强国,均被赵匡胤所灭。南唐远比后蜀南汉弱小,硬拼无疑是以卵击石。李璟时战争连绵,国库日空。李煜继承的国祚已是积贫积弱、朝不虑夕,但他并没有搜刮民脂民膏以转嫁危机,反而有励精图治,力争一搏。
刚即位时,李煜于境内进行大赦。采用尚书员外郎李德明的建议,打击贪官、减免百姓赋税。为遏制经济下滑、提振民生,李煜改革土地制度和货币政策,但终因南唐经济积重难返,改革流产。
但史料记载,南唐李煜时期的纺织、印染、茶盐、陶瓷、文具等手工业颇为发达,且有一定的国际贸易往来,漕运方面,宋初的江淮漕运额比唐朝最高年额还多一倍,这得益于李煜的治理。南唐抵抗北宋武攻时逾一年多,如果李煜不是励精图治发展经济,是很难做到的。
据《十国春秋‧后主本纪》记载,李煜“虽外示畏服,修藩臣之礼,而内实甲兵,潜为战备”。而清人毕沅在《续资治通鉴》中记载,对北宋的悍师强兵,李煜采取了“坚壁以老宋师”的整体战略方案,以守为攻、打持久战,以期拖垮宋军。
为寻找同盟,李煜还曾亲自给吴越王钱俶写信,信中说,今天我若被灭,明天就轮到你了。没想到信被钱俶呈给了赵匡胤。宋军攻占池州后进逼金陵城时,李煜下令去除开宝年号,募兵守城,要与宋军决一死战。李煜曾召大将朱令赟率兵入援金陵,但朱令赟未能及时赶到,造成金陵城孤立无援。
在开宝七、八年宋军攻克金陵的一年多的战事中,南唐军队并没有束手就擒,多处都进行了反复的抵抗和争战。史书记载,南唐与宋军在白鹭洲、池州、武昌、采石矶、鄂州、溧水、宜春、宣州等地进行多次的交锋,致使宋军没办法轻易攻下金陵,使得赵匡胤一度都想撤军修整。
金陵墙外兵临城下,城内军民同仇敌忾,虽缺粮断炊,却背水一战誓死守城。神卫统军皇甫继勋欲议降,被李煜诏命下狱。士兵义愤,将皇甫继勋杀死。军校马承信、马承俊、呙彦死守城门,直到血溅殉国也不肯后退一步。如若李煜无德无能、昏聩误国,将士臣民何以誓死效忠?
天下英雄,惺惺相惜。宋太祖赵匡胤特降旨给统帅曹彬:李煜宗族,不可加害一人。太祖亦常掩卷深思:南唐歌舞升平、重文轻武,李煜一介书生,城内简兵五万,如何抵住大宋十多万精兵长达十五个月的进攻呢?
据《钓矶立谈》记载,宋真宗曾问李煜身边的掌书记潘慎修,“李煜到底有没有治国的能力?”潘说,南唐亡国,“都在评论君王李煜的长短对错,但他若无能,怎能将南唐这个烂摊子支撑了十多年?”
仁政爱民 追寻佛音
南唐吏部尚书、翰林学士、御使大夫徐铉在南唐亡国后,跟随李煜入汴州,铁骨铮铮,面对太祖,他坦城地说:“我力主抗宋,罪可诛,没啥好说的。”赵匡胤叹其忠骨,让其在宋朝为官。
李煜亡故后,徐铉奉命为李煜做《吴王陇西公墓志铭》,给李煜的一生盖棺定论,曰:“……以古道驭民,……奉蒸尝、恭色养,必以孝;事耇老、宾大臣,必以礼。……精究六经,旁综百氏。常以周孔之道不可暂离,经国化民……草木不杀,禽鱼咸遂。赏人之善,常若不及;掩人之过,惟恐其闻。”
作为亡国之臣的徐铉,于新朝如此称颂故君,言真辞切至此,应当说可信度相当大。而李煜的仁德宽宥,多部史书中亦均有记载。
《钓矶立谈》中说李煜“好生戒杀本其天性”。欧阳修在其《新五代史》中赞李煜“天资纯孝”。陆游在《南唐史》中,也说李煜常以君王的身份直接过问刑狱,甚至还亲自到监狱里释放在押犯。
大臣韩熙载不赞成李煜亲自过问刑狱,曾当面呛李煜:“九五之尊驾临牢狱,这怎么行呢?应罚款三百万以充国库!”李煜不但不生气,反而认为韩熙载能够直言。李煜被掳后,常常为自己错杀潘佑等直言进谏的忠臣而万分后悔。
李煜的宽仁与他笃信佛教有关。史载南唐三主对佛教都虔诚信奉。先主李昪的姐姐曾出家为尼,李昪从小作为孤儿在寺院中成长,建国后大兴佛事。李璟喜读佛经,礼敬高僧分封法号。李煜也一样,他常做佛事,与大周后披袈裟诵经。金陵被困时,李煜仍在净居室内听高僧讲经。
李煜的宽仁也使他得到南唐百姓的爱戴,以致他亡故后,很多江南百姓为他垂泪伤怀。
仓皇辞庙归为臣虏 催生许多佳作
作为君王才子,李煜的文学成就被千古称誉,后世对他的诗词的赞叹远大于对其人生品格及治国御臣的肯定。文载道诗言志,殊不知,李煜诗词造诣的背后绝非只是伤春惜日的矫情。
李煜天性纯孝,几个兄长亡故后,他就是家里的长子了。母亲病重时,他早晚服侍,衣不解带。李后主的词,多不事雕琢,但自然率直、情真意切。胞弟李从镒出镇宣州,后主率近臣为之饯行,诗云:“君驰桧楫情何极,我凭栏杆日向西,咫尺烟江几多地,不须怀抱重凄凄。”寥寥几句,仁慈兄长的依依惜别之情溢满词章。他和弟弟李从善感情甚好,多次触景生情,为其作填离别词。“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清平乐》)意象简明,描绘出的却是委婉曲折、意境深远的离别幽怨。
描绘感情的时候,通俗生动、收放自如,成为李煜词的一个特点,或欢快烂漫“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或凄凉悲切“樱花落尽阶前月,象床愁倚薰笼。远似去年今日恨还同”。
李煜在亡国为虏期间所作诗词更显出他成熟的艺术境界与走向巅峰的艺术水准。使其“眼界始大,感慨遂深”的是亡国之痛和身在逆境中的反思与沉淀。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周济评李煜词“粗服乱头,不掩国色”,即以朴素的词句勾勒出深远精妙的词境,他后期的词融入了历史沧桑、家国命运、因缘际会与乱世沉浮后的通放与悲鸣,词中穿越时空的历史厚重与韵味,千年来使无数后人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触人伤怀、催人自省。
君王、词人、臣虏,李煜的一生沧桑坎坷,命运多舛,他的悲情故事在中国历史上永久传唱,其绝美词章开创了中国文学史上的唯美先河,彰显出中华文化的奇妙与源远流长。
参考资料:
陆游:《南唐书》
欧阳修:《新五代史》
史虚白:《钓矶立谈》
徐铉:《徐骑省集》
王国维:《人间词话》
毕沅:《续资治通鉴》
陶毂:《清异录》
江苏古籍出版社:《唐宋词鉴赏辞典》